我素来最爱莫奈的这幅画,钦慕那位衣褶洁白飘逸、悠然撑起阳伞的妇人。我常暗自思量能在这般昳丽清雅的田园风光下与贤淑佳人共度余生将写意何其的幸福无憾,许生老病死终究会让我们别离,我仍自我安慰地劝谏本心:“我便是为她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有一天我当真为她死了,她许一抹清泪、三两痛悼,但总会再开始崭新的、愈加美好的生活,淡忘往昔那苦楚的哀思。“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话恩情,君故又随人去了。”我思忖这话并不是意在凸显美好背后潜蕴的苍凉,而在于为人妻的少妇们总有希望复行斩获惟属于她们的惺惺相惜的幸福和停泊靠傍的归宿;但于我们母亲而言,我除却保有美好的、那仅有一次的生命,却再没有任何足以使她爽朗慰藉的契机和我用所有报答爱的平台,这是我再小些的时候没能想彻的事体。
我不难体会父亲缘何当年爱慕母亲,她安宁、沉慧且高洁温婉。娴静时,像初冬晨曦天窗上未融的白雪,轻盈而庄重;灵动处,却似那孤舟寒江侧畔半开的幽兰,迷离然深远。鸟语花香、清风明月的天地下,母亲的灵韵姿貌却未必使她尽数摈弃了世间的俗禄。我最不喜欢的便是她念叨学习的光景,这是她仅有的缺失,也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通病,更是偶然隔阂了我们母子情谊的唯一天堑。除此之外,我长久感念于母亲的落落大方、慷慨言议,令我自小受益颇多,这始于她的奋进的斗志、宽宥的心境和足备的哲思。
初中长跑赛场上的我精疲力竭,是母亲在场边的抚掌助威最是清晰可辨地传入我的耳际,敦促了我发自肺腑的呐喊,听清了那般最难听见的自己的声音。比赛场下,除却中华礼数所素来宣扬的友善谦和,不呐喊也意味着淡定的慎思及冷静的预判;在场上,母亲的声援鼓励下,放下了条条框框的束缚,激情澎湃的不泯之血贯彻全身,由冷变热,似火一般炙热滚烫,宛然场上便惟我一人而已,我尽兴地感触了脉动的雄心和运动的欢畅。那一场比赛我终究只获得了第七名,我却并无遗憾的泪水,仍然可以因尽力一搏后的问心无愧而在对手面前高昂着头退场,是母亲的支持重塑了我坚韧的意志。
当我和朋友电话里讨论桃花运,声称自己小学的时候运气就极好:“我和三个姑娘做过同桌,时至今日她们仍是千中挑、万中选的隽丽人物,委实可贵。”旋即附上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用以暗讽后来班上女生的才智匮乏、姿貌略逊。挂掉电话后,母亲却正色劝勉我再不要做这般女生间孰优孰劣的比对,青春便应是可追忆的华彩往昔、是无猜无忌的流金岁月,与异性的交往应该愈加历练宠辱不惊的淡泊从容,而不是荒谬蠢禄的档次界定、主观评分。那个月的高中扫尾期我终究没能寻得称心满意的丽人,我却并无小性的泪水,平心而论,我心存感激地珍视全体同学间弥坚可贵的友情,是母亲的批评鞭策了我豁达的胸怀。
和母亲同游大英博物馆之际,我起先对镇馆之宝《亚尼的死者之书》暗自嗤之以鼻。母亲却直言古埃及“称心”的仪式可谓神秘,逝者的心脏与象征正义公理的羽毛将被放在天枰两端:若平,则意味着逝者生前的崇高伟岸;若不平,等待逝者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困惑于心脏的质量缘何会轻于羽毛,而母亲却明辨出心脏的轻微也不能逊于一片羽毛的质量,这便是人生心境的适度、哲思理想的支点。世间的万物就应该褪却伪妄的焦灼,为正义公理而匍匐在自己的心迹之前,这正是《亚尼的死者之书》弘扬精神的不凡之处。那一年我们终究没能寻得切实解决外公身体健康隐忧的良方,而我却并无忧戚的泪水,因为我始终坚信外公人生的坦荡、无畏和真挚势必影射了他魂灵的刚强圣洁、超尘脱俗,是母亲对《亚尼的死者之书》的解读促动了我对真善美永恒的尊崇与憧憬。
今晚在餐厅吃完夜宵后,远处的蓝色幽光显然吸引了友人的视线,那时候我才渐晓得飞蛾扑火兴许并不怪诞可笑,而是本能和执念。显然那不会是酒吧,也不会是什么夜店,但友人还是朝那个方向行走并探索,遗憾而必然的是:终究一无所获。如今的我却愿径直地走回宿舍,原因有二:前者,我想趁中国时间母亲起床的瞬刹,便电话母亲以叙英伦思念之情、感谢母亲悉心体恤与助益教诲;后者,回眸眼前莫奈的这幅《撑伞的女人》,我许从来都深爱不已,现在的我依然仍是这般,却愈加寄望撑伞的妇人便是我的母亲而非曾几何时构思的妻子,而我只甘愿做那戴着草帽、酣然一笑的孩童,与母亲喜忧与共、咫尺互勉方是我至为初衷的执念,这已和早先观画的参悟再不一样。是故,且为了这份于母亲节的恭谨祝福、对母亲的诚挚敬谢,以及异国他乡、两地分隔的无可奈何,我背过身、一抹泪,只让母亲一人瞅见我百转愁肠、而又感念慰藉的眼泪,便如刚出生哭喊时最澄澈的那滴泪水一般,母子之间永远心心相印。谨祝天下母亲万事顺心、阖家丰乐!